第111章 杭州期货交易所
“王大官人,这边请,放心,今日肯定是好事,不必拘束。”
如今正临时充任杭州水军某营指挥使的李俊,引着一名海商,来到赵知州的山庄。
这海商名叫王承勋,杭州人士,但原先常年在明州(宁波)做海商——北宋一朝,杭州和明州都有市舶司,但杭州毕竟不是直接靠海,来杭州的海船还得从钱塘江口稍稍驶进来一段。
加上钱塘潮的存在,所以远洋贸易的海船走杭州港还不如明州港方便。
这王承勋此前也多从明州出海,跑过好几趟去扶桑国的海贸,贩卖绸缎瓷器,带回金银和倭刀、漆器、折扇等物,生意做得非常大。但他的家人都留在杭州,去年方腊破城时,他父母和绝大多数亲人都被害了。
只有一个小妹幸存,因为年少身段极瘦,靠着躲在家中烟囱里避过了乱兵搜杀。两天后赵知州就带着官军破釜沉舟与方腊决战、重新救了杭州城。王承勋的妹妹也被官军发现,然后登记造册,后来被卖为了赵知州的婢女。
王承勋当时在明州,听说杭州这边城池被破、又被赵知州带兵救了,连忙赶回杭州,才知道全家都遇害了,小妹还被官宦人家买走。他上门求见,表示小妹并非全无亲戚在世,请求为其赎身,不差钱。
赵知州当时也接见了他一次,听说他是海商后,便表示让他帮忙办一件事,若是办得好,就放他小妹回家,也不要赎身银。
王承勋不敢推辞,立刻就领了赵知州的差事。
而赵子称让他干的事情,当然就是帮忙把从方腊手上缴获来的大批丝绸变现。
如此大宗的货物,一般是没人吃得下的,但如果能组织一批海商押款囤货,就能消化得快一些。
王承勋估计,再给他几个月时间,等他今年春夏这一波顺风跑扶桑的航程跑完,把带回来的扶桑货一卖,再找其他同行抵押担保筹措一番,就够钱帮知州压货了。
但是,赵知州却没给他那么多时间,前几天突然又让人召见他,他就急急忙忙赶来了。
……
王承勋被李俊带着来到“万松山庄”,进了两进院落,随后李俊在外面等着,另有侍女带王承勋进去。
“万松山庄”就是赵子称的庄园,因为建在凤凰山的余脉万松岭上,赵子称就随便取名万松山庄了,跟“圆月弯刀”可没有任何关系。毕竟后世建在这里的书院也叫万松书院,这种命名规则很合理。
王承勋低头垂目,小心翼翼来到赵子称面前,恭恭敬敬下拜,不敢有丝毫怠慢。
人家是本州知州,又是宗室,又能文能武以一当十破了方腊,也算是给王家全家报了仇,王承勋只有五体投地的份儿。
而赵子称也是单独接见的他,除了王承勋的妹妹王氏在旁边伺候,并无其他外人。
王承勋恭恭敬敬汇报“好教府君得知,前番吩咐的承销绸缎兑换金银的差事……还需要数月时间,我已尽力邀约所有认识的杭州、明州海商。
这批货实在太大,没有一年周转肯定吃不下。就是把两州全部海商的金银都拿出来,也不可能一次买下五十万匹绸缎。”
赵子称抬手示意他不必着急:“这事儿不用急了,我也没时间跟你废话,直说了吧,朝廷已另有任命,三个月之内,我就要到任登莱,杭州这边的事情,很快会交割给继任者。
不过,我离任之前,向朝廷奏请的一桩事情,倒是有了眉目,朝廷也批复了,打算改制杭州市舶司。新任市舶司提举,由原湖州知州魏宪担任。
魏提举可是刚直不阿的大清官,不过他只知肃清不法,不懂回易,朝廷也允许我举荐一名负责日常回易管理的能吏,协助魏提举开展工作、试点改制。若是确实勤勉,将来也可不拘一格授予官身。我看你这几个月给我办差还算办得不错……”
赵子称说到这里,稍微停顿了一下,这毕竟是天大的恩赐,他也没必要说得太直白,对方自然会领会。
果然,王承勋作为干了数年海商的富豪,又帮着赵子称出货了那么多战利品,人情世故自然是极精的。他哪里会听不出来赵子称的意思,当即跪下咚咚磕头。
“多谢府君知遇之恩!府君真是如我再生父母!府君不但杀退方腊,为我父母报仇,还如此提携,我们王家三生三世都报答不尽恩情!”
赵子称一抬手:“起来吧,我走之后,你要帮我继续盯着这边的出货,以后再有大笔战利品要折现,你也要帮我处置。
我去登莱之后,朝廷让我打通前往辽东和高丽的航道,肃清海道贼匪,你既然跑过那么多次扶桑,肯定也去过更近的高丽。”
王承勋没口子应承:“府君放心!府君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,我们王家的海船,也任由府君差遣,绝无二话。”
赵子称点点头,又指了指旁边的美婢:“对了,我当初收下令妹为婢,不过是看在她可怜,误以为她已举目无亲。如今你既然为我做事,我也不会强留她,你想要给她赎身就直接带走吧,也不必废那事儿了。”
赵子称并不知道,这王家历史上后来也是出过妃嫔的,王承勋的女儿,十几年后、在绍兴议和那年,因为美貌出众,被赵构收进宫里,封了才人。
按宋史记载,赵构后宫里,确有妃嫔王氏是出身本地富豪海商之家,但王氏的父亲也不争气,女儿入宫后各种巧取豪夺,官商勾结,最后被问罪。王氏也因此被赵构责罚出居道观,等于是废入冷宫了。
当然,如今距离绍兴年间还有十几年呢。所以赵子称遇到的这个王氏,并非后来被赵构收用的宠妃王氏,而是她的小姑。但美貌确实是挺美貌的,哪怕比慕容姐妹远远不如,至少也能勉强收在身边当个侍女。
赵子称并非好色之徒,他至今也没碰过这女人,纯粹是为了笼络些班底才留下的。之前他笼络的都是武人,手下缺乏文官和搞钱的,一直靠自己本家和慕容家的人也不行,毕竟不专业,所以需要引入专业的海商。
王承勋听了这话,哪里还肯领人,连忙说当时是不了解情况,误以为全家遇害后小妹境遇凄惨,早知是被府君买走,哪里还会动赎身的念头。
赵子称看他识相,就丢了一份文书过去,里面正是赵子称此前上书给朝廷、改制市舶司的计划,让他自己揣摩,到时候照办。
王承勋战战兢兢接过,仅仅稍微看了一会儿,就惊讶于其内容的构思精巧,没想到赵府君居然对于回易的事情也如此熟悉,见解也不是一般的高明。
“此前多少市舶司提举,也不见有这般高明的见识,若是按照此法,海商此前卖惨压价逃税的伎俩,怕是都不好使了……不过也没关系,实施此法之后,小海商扛不住风险,必然会陆续退出,将来的海商会越来越强、数量也越来越少。”
他内心很快做出了如此判断。
……
此后半个月,赵子称离开杭州前最后这段日子,他主要就在处理自己谏言的市舶司改制事宜,剩下的时间就是准备和新知州交割。
几天之后,原任湖州知州的老熟人魏宪,就来到了杭州。这一次,赵佶是让他来提举市舶司的。
从实权知州改任市舶司提举,并不算是升迁。对于魏宪这种此前硬扛朱勔、后来平方腊期间又稍有功勋的官员而言,这次任命算不上厚待。
但市舶司级别虽低,管的财权却极重。赵佶也知道钱的重要性,考虑到魏宪此人刚直不阿,之前就敢跟朱勔对着干,直斥其腐堕,让魏宪来执掌正要改革的市舶司,应该能把勾结贪财的问题压到最低,这才如此破格调任。
魏宪也知道皇帝的期待,他自己也希望能肃清市舶司的猫腻,为国为民做点事情,就来了。
魏宪一到杭州,赵子称就亲自去迎接:“魏兄别来无恙,去年吴兴之战一别,又快半年没见了。”
魏宪苦笑:“贤弟真是……短短一年多,就从知县升任大州知州,如今又另有重用,实在令我汗颜。不过这也都是贤弟应得的,至此多事之秋,国家就该让能臣多多表现。就凭贤弟屡次以少胜多,击败方腊,哪怕执掌一路,又有何不可。”
赵子称:“魏兄过誉了,这次朝廷调魏兄来,应该也是看重了魏兄两袖清风,能革除弊政,具体怎么做,我已经拟了一套方略,中书省也通过了,魏兄有什么不明白的,可以问我。我还留下了几个能吏,辅佐魏兄。”
魏宪也不客气,就当面请教,把赵子称的方案了解了一遍。
赵子称的计划,主要就是在市舶司下面成立一个集中交易的交易所,然后把常见的大宗海贸商品的进出口均价,都统计一下,避免海商们进出港时,根据临时报价有太大波动,也不好收税。
实行新法之后,杭州港的所有进出口货物,都必须到交易所集中交易、公开报价,不得私自交易,避免阴阳合同。如果出现交易价格明显不合理的,官府还能搞拍卖,价高者得,避免内幕交易——如果还有人想阴阳合同,明面上给个低价卖给买家,实际上让买家再私下里额外给一笔钱,在有了拍卖后,这种内幕交易就可能被第三方截胡。
而官府有了常年的行情波动数据后,如果再出现短时间价格剧烈波动的情况,比如出货价格暴跌,官府就可以出手囤货,比照之前王安石搞“平准均输”那样,逢低吸纳。等特定种类货物价格抬升后,官府再出货,也可以稍微赚一点差价,还起到了调峰蓄谷的降低价格波动效果。
市舶司上了那么多配套设施,帮着调峰蓄谷公开集中交易后,再有查到私下交易的,那就属于走私了,是要被市舶司严惩的。
而市舶司有了基准定价体系后,以后再收税就可以全部收货币税了。而不是直接以货物百分比抽成收实物税。这样也便于长期管理。
此前市舶司收税是非常混乱的,实物税和货币税都有,当货物价格比较合理的时候,官府和海商对货物的估值比较一致,才能顺利收到货币税。一旦海商认为官府的估值有问题,就两手一摊表示自己的货根本不值那么多钱,交不出钱,要收就按朝廷法度抽一定比例的实物——而朝廷之前的法度,也确实是这么写的,所以海商交实物并不算错。
但实物的仓储、出货,都有很多麻烦,比如很多香料类的东西,如果保质期够长,那还好慢慢出货,而有些货物保质期没那么长,在市舶司仓库里堆了好多年后,最后都成了一堆朽烂的废墟。
甚至有市舶司的官员提前把没变质的东西偷出去私自卖了,再弄一堆烂的放在仓库里,最后按“损耗”报账漂没。
全面收货币税之后,这种漂没的把戏就能尽量堵漏堵住。虽然市舶司油水依然丰厚,肯定有人会大捞特捞,但总比现状要好不少。
魏宪看到这里,突然想到一些实际操作层面的问题,便直接问了:“按照贤弟谏言的这套新法,未来还要严查进出海商是否到交易所集中交易,但市舶司原先只有进出港的巡检,缺乏水军,扩大执法之后,如何管得住?”
对于这个问题,赵子称却是早有成竹在胸,立刻安慰魏宪:“这一点魏兄尽管放心,朝廷近日调走了王禀王将军麾下的都指挥使杨志,责令杭、明各州筹措沿海水军,本意是提防台、温还有吕师囊、陈十四余孽。
但吕师囊、陈十四余孽肯定也蹦跶不了多久,用不了一年半载,海疆宁静之后,魏兄正好上书恳请朝廷划拨,将闲置的水军用于巡查苏州、杭州、明州三地市舶司,专职缉私。
此事也不光是我杭州市舶司受益,到时候只要杭州这边试点得好,朝廷肯定会将这项善政推广到明州、苏州。魏兄联合另外两州的市舶司提举联署劝谏,再拿出市舶司试点改制后多收商税的政绩,朝廷自然会答应的。”
魏宪并不懂军务,听赵子称居然连缉私的水上武装问题都想到了,他才彻底放心。
“原来贤弟已经做了那么多布局,如此愚兄倒是放心了。贤弟安心去登莱上任吧,愚兄虽不太懂回易,但也会尽心竭力,为朝廷肃清贪弊,提振关税。”
赵子称又跟魏宪具体解释了一番政策细则,然后还把自己刚刚提拔的、海商出身的王承勋介绍给魏宪,众人一起合计磨合了一下。
数日之后,杭州市舶司改制后的第一次集中交易会,就在刚成立的“杭州回易所”里召开了。
回易所就是后世的大宗商品交易所,是新成立的市舶司下属机构。因为是新设的,朝廷也提前给了魏宪授权,让他可以任命回易所的所长。于是作为赵子称海商代理人的王承勋,就顺利当上了回易所的首任所长。
这个职务没有品级,只有实际的差遣权力,也不领朝廷工资俸禄待遇,所以并不要求功名,属于技术性吏员。
任何新生事物,刚刚诞生的时候,管理肯定是比较特殊的,真要指望找个进士出身的人来管,人家也不懂。只能是让文官监督、海商出身的具体做事。
王承勋就在魏宪的监督下好好干活,第一次“春交会”也算办得挺顺利。
从丝绸、瓷器、茶叶等出口商品的抽税定价,到各种香料漆器倭刀折扇药材等大宗进口商品的定价,全都比往年自由交易要平稳了很多。朝廷也确实多收上来了不少货币税。
这首次春交会,还在众多各国海商的博弈中,讨论出了一套官方承认的货物质量等级评定标准——之前市舶司在收到香料、药材等物时,也没有一套评定货物质量等级的标准,也不能精确知道好坏。
在收实物税的时代,这个问题也不算严重,因为无论货好还是不好,都是按固定比例抽一成或者多少数量的实物,货好抽的税质量也好,货差抽的税也差。
但即便如此,往年也还是有空子可钻的,比如有些海商知道市舶司要收实物税,就故意在进货时大部分进好货,稍微留一部分质量略次一些的,用来搪塞交税,反正官府也看不懂货物的精确好坏等级。
就算有些小吏看得明白,海商还能给具体验货的小吏再额外塞金银红包,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对上面就只上报“全船都是三等货”,然后就可以把三等货交税交上去,成本更贵的一二等货海商自己留着卖。
现在朝廷搞了集中交易,都要收货币税,货物的质量等级评估工作,重要性也就大大增加了。
而有了王承勋这种“海商内奸”投靠官府,摇身一变成了赵子称的代理人,他深知杭州市舶司各类进出口货物的质量好坏评定,在双方激烈博弈之下,大宋第一套明文的海商回易货物质量标准,也就新鲜出炉了。
整个出炉过程,也伴随着大量中小海商试图蒙混过关企图的败露,很多商人今年都被迫多交了很多税,很多原本可以私下收好处的吏员,也少了很多敛财机会。
一时间上上下下怨声载道。
首次交易会后,不少生意规模比较小的海商,通过各种坊间渠道,表达了各自的不满,也暗讽朝廷这般收紧管理,最终必然导致大批小海商破产,到时候海贸进一步集中到几家头部大海商手上,最后肯定会尾大不掉,朝廷最终必然会养出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巨奸!
这种话,是不能公开说的,至少公开说的场合,措辞要和缓一些。
但无论如何,诸如此类的言论大量传到赵子称和魏宪耳中,也着实让魏宪有些担心,便来讨教对策。
对于这一点,赵子称倒是并不太担心。
他深知海贸这个行业,随着时代的发展,肯定会越来越集中的,因为大型商会的抗风险能力肯定比单打独斗的小商人厉害。
西方的公司制诞生,最初不就是为了应对小海商扛不住风险的问题么。《威尼斯商人》里,安东尼奥一艘船遇到暴风沉了,他就得挨高利贷主夏洛克的刀子了。
所以面对魏宪的担忧,赵子称直接点拨他:“魏兄放心,我们断不可因噎废食,小海商利薄经不起严查,那不是朝廷的问题,是他们自己抗风险太差。
官府可以想别的办法,让他们能够和大海商对抗。最容易想到的,就是允许小海商合股,彼此按比例出资、将来也按比例承担风险和分红。官府只要根据现有律令,稍稍细化规范,让小海商的合股更顺利就行了。
另一个办法,就是官府出面,牵头办一个‘海运保险’,要求本市舶司辖区内的海商,都额外缴纳一定数额的保费,可以和征收商税一起并征,但这笔钱的管理必须公开,必须专款专用,用于在各参保海商发生海难时的补偿。
不过,这个事情肯定要比前一项改革更慎重些才好,因为需要提防官府监守自盗。如今是你魏兄执掌市舶司,我是不怕你挪用保费的,但将来若是换了其他毫无节操的贪官污吏来,那就不好说了。
另一方面,也要提防参保海商伪造海难骗保,目前来看,如果真要施行,也宁可先少收点钱,但对于保险的范围也做严格限制。只有有旁证确定海难、连参保人都死了的案子,才给赔付,必须死要见尸,然后把钱赔给其家人作为抚恤。如果是整支船队全部遇难,没有幸存者回来报信证明,那也只能不赔。”
赵子称知道,自己提出的保险措施过于严厉了,但是在一项新生事物刚刚出来的时候,宁可严一些,适用范围窄一些。否则一旦被人钻了空子骗保,肯定会导致海商保险的后续推广愈发艰难。
他也不觉得自己能一拍脑门就背出非常严谨的管理办法典章,只能是先给魏宪一些启发,让他自己再去慢慢琢磨,赵子称走后,也能跟他保持书信交流,慢慢试点慢慢堵漏。
魏宪也觉得赵子称的法子看起来颇有前途,虽然眼下肯定漏洞百出,但不干的话就永远没法完善。
“如此说来,整顿市舶司税务之后,小海商生存困难的问题,倒也是有解的,无非需要些时间,罢了,此事我会尽量想办法,慢慢落实,以后还要经常书信联络,去登莱请教贤弟。”
赵子称满口答应,又帮魏宪把政务最后梳理了一遍。
此后数日,来接替他担任杭州知州的继任者也到了。
赵子称给朝廷上书、请求殿帅府帮他调动蔡州兵马都监呼延灼,和东京禁军某部营指挥使徐宁的申请,也得到了批复,殿帅府正式出具了调令。
赵子称跟继任者简单交割了一番,就离开杭州,准备走海路坐船北上去登州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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